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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继续向着塍玉岛而行,宋为不时回头看看船篷,问我:“冷不冷?”
我正思绪繁乱,一时没理他。宋为喘了一口气,歉然道:“我欠思量了。这天原不冷,我因病着的缘故,一年里头,没几日不冷的。师妹,已到了。才下了雨,这路滑,你的轻功不济,仔细着吧。待我先上去,与你搭跳板。”
宋师兄自上了岸,与我搭了跳板,我平平稳稳地下了船,雨势果然大了。宋为让我打了伞,自己半淋在雨里,却浑然不顾,低声问我道:“师妹,我有件事问你。你久在唐宫,可知本门的马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为师兄这个问题触到了我的伤处。因为马道长原就是我的恩人兼老友,他又是被李景通派萧阙毒毙的。我要怎么对宋为说呢?
我的心绪烦乱,敷衍宋为道:“此事说来令我神伤,改日再告诉师兄吧。”
宋为的目光柔弱如秋枫,盈盈的眸子陡然黯了一黯,低低长叹一声,怅然答道:“也好。如此师妹自回小院,一定要再多多练习技艺。且把你随身的锡丸剑交予我,待我在你兵器上淬上‘陈抟睡’,睌些再来见你吧。”
我听了他的话,自回小院下处去。坐在屋里,我仔细想想宋为:潘大哥和史守一都没有跟我提过他,可见他在天机门不算什么重要的人物;天机子对景通说过,他的首徒曾是马道元,而马道元亦非奇才,天机子被周昱弹劾,尔后周掌门接位,周掌门因杨濛事件被连累后,英年早亡,天机子重新出任掌门,不久欲将掌门之位传给潘大哥,但潘大哥又投奔了谭国师。天机师祖此时呢?他明知马道长在谭国师手下干得并不好,可他没有召回马道长出任掌门,而是继续联系潘大哥,让他散布兵解之信,尔后天机师祖再次浪迹江湖,没有指定接位人,让天机门处于长期无主状态。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院外的修竹杨柳也浸在雨雾里,在白色窗纸上投下娇绿的色彩。宋师兄,看来人才非凡。他的能力,天机子必是看见的。他入门远远早于马道元和潘大哥,可天机师祖为什么,为什么宁可让门内异己势力乱斗,也不愿重用年纪轻轻的宋为,令他统领门中呢?如今,时过境迁,师祖为什么要我与周首尊比武,又忽然想要已然病重的宋为接位呢?
唉,也许居于高位的人,都是心有九曲,深得很。景通如此,天机子亦是如此。看来天机门的水深得很,我且随遇而安,保我的从慧安乐就好了!
我在外厅练了一会子拂尘,回转内房,见天机子在我的额头留下的那个胭脂色伤口甚是恼人——毕竟是伤口,他说得好听,什么“胭脂云”,其实根本不成什么形状:点一朵梅花略嫌大些,画个朱砂痣又嫌颜色太暗,师祖给我这个小徒弟留的记号,看来真的要让我破相了!我心里有些恼了,想起姚师祖还抱走了从慧,我心里不觉又后悔起来。坐立不安,站起身来就要去塍玉岛正殿——太液宫,那里是天机子的住所所在。
我正去往太液宫,初来乍到,太液宫只是初来的时候去过一回,路还不甚熟。我正走着,迎面撞上了马师姐,马馨颜师姐急急忙忙跑着,对我道:“师妹让开些,我有急事要去见师祖!”
我问道:“师姐有什么急事?定云正好也要去见师祖,不如一起去吧!”
马师姐簇着极细而又秀气的眉,面带愠色,冷着一张俊脸,问我道:“定云师妹,我正要问你呢。你怎么不知道呢?宋师兄的旧疾不知什么时候发作的,方才分舵的焦师弟去见他说事,可发现人已经晕了。焦师弟就近找了我,幸好他自己先喝了那药酒吊着命呢。我想,往日在这岛上,除了天机师祖,就他自己医术最高。如今我让焦师弟看着他,这会子人不知道怎么样,我只好去找师祖了!”
我一听这话,知道宋师兄一定不好了——之前我替他把脉,已知他是心悸之症,想不到竟发作得这么快,好在我之前就知道他住的离我不远,此刻顾不上儿子,也忘了知会马师姐,立刻转身就往他的屋子飞跑去了。
我的脚步踉跄,脑中闪过潘大哥去世时的一幕幕。人的性命,有时候不如一张纸——纸烧了,可以留下焦黑灰烬,但魂灭了,却抓不住那一缕烟。潘易如谪仙一般陨去,令我至今惋恨不已,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他的师兄,不让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离去!
其实按师门辈分,年纪相仿的我和宋为却是两辈的。我应该喊他“师叔”,可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他却先唤我“师妹”,我也就顺口管他叫师兄了。自我进了师门,他是对我最热情的,就凭这个,我也得救他一命啊。
我一听这话,知道宋师兄一定不好了——之前我替他把脉,已知他是心悸之症,想不到竟发作得这么快,好在我之前就知道他住的离我不远,此刻顾不上儿子,也忘了知会马师姐,立刻转身就往他的屋子飞跑去了。
宋为的情况,比我想的严重许多。他在门中的重要性,看来也不可小觑。我到的时候,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其中有个叫谢小端的小师弟,听景通身边的小何告诉我,在我临产的时候,小谢和天机子一起去了唐宫,也算是为我出了力。谢小师弟哭得非常伤心,显然不同于一般的师兄弟。我排开众人,劝说道:“大家且静一静,待我施针看看。”
谢师弟哭着瞧了我一眼,拉拉身边一个年长者的衣角,“焦师哥……”
那年长些的焦师兄沉声道:“耿师妹真的要试也可以,只是若出了事,我等也难为你担待。你须知门中弟子多是有医术的,我们也已给师兄用过参汤续命,更兼他之前未昏迷时,也自用过药。我们也只能到此了,师祖不到,毕竟没人敢担这个责。你也知道,门规森严……”
我的心一时有些冷,忙挥手道:“师兄放心,出了事,自有小妹。”
焦师兄道:“这便好了!大家先退吧!”
屋内变得寂静,空气也凝结如冰。偶尔还能听见谢小师弟压着嗓子啜泣的声音。宋为的脉搏极快,显见得是重疾在身。我身上也并未带得丸药,只在腰间的香包里藏着几枚金针——说起来也是为了景通,他的胃逆之症有段日子是说犯就犯的,我把宫绦半玉收了,换了这个香包在身边,本是方便给他用的,可他后来就好了。第一个用这个香包的人,竟然会是宋师兄。
我的针灸之法能不能疗治他的心悸之病?我不知道,但是隔着霜白水绸中衣,我却觉得宋师兄瘦得的确只剩一把骨头了。医者父母心,我虽向师傅学过医,也已多时不用,但是此时眼泪还是含于眸中,不知怎样,心疼得很。
天机门的劲气虽烈,可是师祖刚刚传给我,我根本还没有运用自如。我只得按着经络的走向,一点点试着为他打通心脉。时间虽过去不多时,但我心里面却越发惴惴不安起来——这个姚师祖,为何还不来呢?
我额上大汗淋漓,催动真气,虽然耗损精力,可我多半是急的,要不就是怕的。姚师祖果然是个有德的长者,他的脚步极轻,进门我根本没有留意,但他才一进门,就助我一臂之力来为宋师兄治病。宋为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血色。
我心里道:“算你命大,可有救了!”
我平放了宋为,只觉得头昏脑涨的,来不及和师祖说什么客套话了,甚至连儿子的情况也没顾上问,我无力地施了一礼:“徒儿先行告退!”
我脚下没有力气,这时候在宋为的门外看见了我的徒儿汐萍和淬月,我没顾上和她们说话——强大的内力反噬已经模糊了我的意识,看见了自己人,我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蒙着被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张汐萍。汐萍坐在我身边,柔声道:“师父,你可算醒了!你可曾想好,我们几人日后,到底该怎样?”
我就知道她早晚要问我这个问题,我道:“你们几人怎么想?”
汐萍眼中有话,深深望了我一会子,轻轻道:“云师傅,你真的太贪了。你也不想想,自古以来,哪个天子钟情不移的?哎!但凡我们还有别的出路,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你想想,当初皇上那样的爱着你,你可曾用娘娘的身份,特意照拂着我等?如今你心怨圣上不能独专你一人,竟抱子出逃,你不想想,若我等不跟着你,怕皇上一怒之下,以前的闻黛,就是我们今后下场!”
汐萍泪光隐隐,问我:“你难道真要藏在岛上一辈子?等皇上情冷了,你这辈子靠谁去?”
我有些话不好出口,李璟的好几个儿子都没保住,我听了陈盏花所言,疑心大起。在唐宫的每一天我都如履薄冰,这种惴惴的心路,并非局外人所能知。李伯玉的话,真的能信吗?然则他有千金一掷为冯美人,七夕秘誓对钟皇后,他说他对我不同,是知己难求。我想信他,就是不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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