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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也想过的。可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想象不了你父亲如果真的不在我身边了,我会怎样。”刘氏哭的浑身都没了力气,歪歪斜斜的靠在榻上摆着的引枕上,一张脸带着惶恐不安的惊惧。
“你别怪娘亲突然的懦弱,可娘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这一生身心都系在你父亲身上了。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总有一天还能改好,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就算这是自欺欺人也好,我也不愿意相信,你父亲他······他已经离我而去了。”刘氏只觉得一颗心空洞洞的冰凉,四肢百骸有凄厉的风声直愣愣的刮过她的胸腔,撕扯的上头牵连的碎肉撕心裂肺的疼。眼睛里流着似乎永不干涸的泪,大滴大滴的蜿蜒成一条万念俱灰的河,顷刻之间坠落而下,“我不能没有你父亲,我不能没有他!所以别怪娘,娘只是太舍不得你父亲了。”
刘氏死死地拉扯着陈陵的袖子,哭得隐忍悲切,瘦弱的肩膀颤抖的晃在他眼前,弯折成一道脆弱的骨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窗外有毛茸茸的柳絮飞进来,极小的一朵,还未长成后来纷纷扬扬若春日白雪一样的繁密,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落在织金滚云缎的毯子上。被窗格中吹进来的一缕细细风声拨弄,便身不由己的滚了几圈,轻飘飘的落在爆裂开来的一颗炭盆里的火星上,眨眼之间就消融不见。
陈陵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也和这还未长成的飞絮一般,被命运肆意拨弄。再如何的辛苦筹谋,也抵不过往事纷至沓来的随意搅弄。
“母亲既然如此爱重父亲,就连一个顶着父亲脸皮的人,也念念不忘,那为何那一日荷风苑起火的时候,要那般坚定不移的站出呢。”陈陵木着一张脸僵坐在椅子上,袖摆已经被哭得湿透,湿淋淋的粘合在一起,交叠出清透的色泽,“您不怕,就此揪出他真正的身份,叫真相大白于天下,绝了您的念想,污了您的清名吗?”
刘氏直起身,抽出绢帕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擦拭干净,才哑着嗓子的道:“因为你回来了。”
“什么?”陈陵不明所以的转动脑袋,盯着现在浅笑安然的那张观之可亲的脸,突然之间有一缕黑云悄然滋生,夹缠着不明所以的怀疑,旋即就轻飘飘的散在心田里。
“你是天幕山剑宗宗主戚梦棠的弟子,是你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是你父亲唯一的血脉。我不容许,有任何人,玷污了你父亲的身份。至于娘的清名,都抵不过这一桩事情紧要。”刘氏目光温柔,还有未退的泪水晕染在眼角,勾染得一双眼睛缱绻温醇,似一朵悄然绽放的白玉兰。
陈陵不可置否的哼笑一声,眉目之间只有霜冷的寒意,“母亲这般说,倒让我弄不明白了。是您不愿意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揭发他的真实身份,也是您一直以来默不作声姑息养奸的任由他肆意妄为。现在您竟然告诉我,您这么做,都是因为我?因为不能让父亲的血脉混淆而做的。可是您是不是忘了,这几十年下来,他已经是众人皆知的陈大老爷,当朝得势的肱骨大臣,是长姐在后宫的依靠!他已经成功地做成了一个大家眼里名正言顺的陈大老爷,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了。”
见母亲陡然苍白的脸色,陈陵没有力气的牵了一下嘴角,想要牵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却因为心力交瘁而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狰狞,“已经晚啦!这一切都已经晚啦!纵然您不想我叫他父亲,我也只能乖顺的叫他一声父亲,还要好好地把他的尸骨接回陈家的祖坟安置,再为他摔盆送葬。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
屋子里燃烧的百合香慢悠悠的在兽口凝卷出一个厚薄不匀的烟团,像是人喉咙里塞着的一团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棉花,哽塞的难受。刘氏木呆呆的坐在矮榻上,头上簪着的一枝飞仙舞云的钗子垂落下来的两股水晶流苏,安静的顺在鬓边。珠宝的璀璨衬得刘氏现在一张惨淡的脸,越发的像是一张快要崩裂的白纸。
“我······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再好好的和他在一起,就算是个假的,只要能陪我一时半刻,我便满足了。我真的没有想让夫君死得不明不白,连死了之后也不能安葬在祖坟里。我真的不想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刘氏声嘶力竭的大声哭喊,身子软软的滑下来,委顿在地上,佝偻着腰,哀哀哭成一团。
“我真的没有想要这样的······我只是想再多看一眼罢了······”
雕琢着喜鹊登梅的窗格慢慢的漏进来熹微的阳光,浅浅的,犹豫的照亮了窗前的一点狭长的地方。远远的有欢快的嬉闹声传过来,分明就是院子门口那几个小丫鬟的笑声。可是陈陵却觉得,这笑声似乎是遥远的天外送来,中间隔了万丈高崖,千尺深潭,只隐约能听见一点尖利的叹息。
记忆当中那个会抱着他骑在脖子上摘果子的父亲,越来越清晰,而面前这个日日相对的母亲,似乎与那旧时光里会温柔的冲他笑的母亲越来越远,分裂成截然相反的两半。一半永远带着那眼角眉梢都是慈爱的母亲,停在了记忆深处,和永不回来的父亲站在一起。一半却成了现在这个糊涂不清的,声音嘶哑的女人哀哀哭泣的佝偻的身影,形单影只的念着心里已成魔障的那一缕孤魂。
“唉……”不知道这是他的第几次叹息,似乎自从回来之后,他的叹息就一日多上一日,似乎势要把少年时无忧无虑,不知愁苦的烦扰尽数叹惋回来一般,“母亲,大夫说了,您要安心养病才能益寿延年。今日您心绪起伏,都是孩儿的错。这几日还请母亲安心在屋中养病,外头······还有事儿要处理,孩儿过几日再来看你。”
不知道最后还能说什么,今日过后,他们母子的情分只怕是要生疏了。
陈陵把母亲扶起来,触手搭上母亲细弱的胳膊,被支棱出来的咯手的骨头刺在掌心,心下一酸,终究是软和了眉眼,耐心的道:“我知道母亲心里淤积难消,可终归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慑儿还要母亲看顾呢。”
刘氏轻飘飘的靠在陈陵身上,听见他说陈慑,肿着的眼睛缓慢的瞥过来,“他自有嬷嬷看顾,你放心就是。”
嬷嬷终究是下人,一个下人的看顾,如何比得上母亲真心地照拂呢。陈陵动了动嘴,想着陈慑那张迥异于常人的脸,终归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第二十八章:身世
陈陵刚走下台阶就看见陈慑躲在台阶底下的一棵柳树底下,手里折了一枝刚抽芽的嫩柳条,有一搭没一搭的勾在水面上,引得刚刚解冻出来换气的鱼儿不住的腾挪。旁边站着的是他身边常年见到的一个小丫鬟,叫翠月的,手上捧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圆钵,放着鱼食,眼巴巴的望着池子里搅成一团的各色锦鲤。
陈陵敛去脸上的疲惫之色,笑得满面春风的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见陈慑没什么精神的转过脸来,关切的问道:“你怎的这般没精打采的,可是没吃饱或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叫我也好乐一乐呀!”
陈慑这回却没像往常一般的冲着他撇嘴撒娇抱怨,秀气的眉头耷拉着,眼睛里的光彩也淡了下去,支吾了半晌才慢腾腾的道:“哥哥,你是不是和母亲吵架了,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可不必这样。”
说到此处,陈慑的声音更是低了下去,头也垂了、了下去,声音轻微的像是一阵晨间湿漉漉的风,被日头一照,就虚弱的散去了。
“我自小就知道我这幅相貌,根本不会是母亲的孩子,外祖家也根本没有一个和我相像的舅舅。我回去,逼问过照顾我的嬷嬷了,她也全都告诉我了,我根本就不是母亲的亲生孩子,我只是······只是一个父母不详的孤儿罢了。”陈慑脸蛋苍白,声音颤抖着想要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爽朗含笑的模样,只是那不住颤抖的嘴角,出卖了他现在的心境。
陈陵心中一叹,他极力想要避免的事儿,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含糊过去。陈陵摸摸幼弟的头,声音里饱含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小心翼翼和爱护,“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我打算等你到了成年之后,有自己的本事了,也成熟了,再慢慢告诉你。只是未曾想到,风波骤起,扰乱了你安闲的生活。”
他是喜欢这个孩子的,虽说刚开始的时候,猜忌过这个和上辈子不一样的弟弟,也疑心过是不是别人派来的探子。可这一切,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就消散的一干二净。
“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也不好再瞒着你。只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并不是因为这个,与母亲吵架的,你无须忧心。无论外界任何的议论,无论日后会有多少闲言碎语,你依旧是我的弟弟,母亲的孩子。”陈陵不知道该如何抚慰一个孩子手上的心灵,只能这样珍而重之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陈慑眼里含着一汪泪,咬着嘴唇才把快要决堤而出的眼泪憋回去,张不开嘴说话,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半晌才郑重的开口道:“还请哥哥明白告知弟弟,我的身世。我不想就这么蒙在云里雾里,也不想再受人明里暗里讥嘲怜悯的目光。”
“你真的想好了?可能事实会让你锥心刺骨的痛,你现在还小,大可等到成年之后再知晓明白。”陈陵叹息一声,见弟弟面上坚毅的神色,知道是劝不回转了,只是还是想要再试上一试。
“我知道哥哥的苦心,但我真的现在就想知道。”
“好吧,如你所愿。”
陈陵拉着弟弟的手回去,抬眸一看,便看见元清章萧萧肃肃的站在浮桥上等着他。一身靓蓝色的衣裳硬生生的被他穿出一股花前月下的风流俊逸,有风远远地从身后吹来,撩起背后两条银白的发带,勾缠着垂落下来的乌发,缠绵不可分的在半空里摇晃摆动。
见两兄弟回来了,便浮现出一抹温热的笑意,快走两步到陈陵跟前,握着他垂在身侧的手,眉头一拧有些不悦的道:“你身子单弱,如何出去的时候不带上一个手炉。这虽说是开春了,可天气仍旧寒凉,若是到时候着了风寒,你可又得喝那苦兮兮的药了。”
陈陵不自在的横他一眼,挣了两下把手挣脱出来,拉着陈慑的手就往苍月山走,“我是习武之人,身子不似寻常人一般的羸弱。何况若连这点儿冷风都应付不了,那我这几年的武功可算是白学了。再者······”陈陵转头睥睨的看着跟在后边的元清章,“我喝药的时候,嫌不嫌弃苦,你怎么会知道。恐怕是你嫌弃药汤苦涩,才这般以己度人罢。”说完很是傲慢的甩头拉着陈慑就往里走,也不等元清章跟上来,只一味的急急的往屋子里头去。远远地还能听见,他吩咐下人把他挡在外边不许进来的声音。
早春的风有些凉,吹落下一片熬过了一个冬日的细叶,叶尖上仍带着一点黄,慢悠悠的自他的眼前落下。他看着脚下坠落的一片叶尖泛黄的叶子,忽地轻声笑起来,这笑容不似往日在众人面前带着的缠绵悱恻的轻佻笑意,有温热的,真挚的仿若心尖贮存的那一点月光一样的纯白的笑意,缓缓地从眼底深处渐渐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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