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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悦子看见三郎穿着那双袜子,若无其事似的天真地会心微笑了。
……悦子感到生存的意义了。
14
从这天起至十月十日不祥的秋祭日出事止,悦子都是生活得很有意义的。
悦子决不期望救济。对这样的她来说,能感到生存的意义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一个具有几许敏感的感受性的人,考虑人不值得活下去是容易的。因此,不考虑不值得活下去反而是困难的。正是这种困难,才是悦子的幸福的根据。不过,对她来说,在人世间,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我们探索生存的意义。在尚未探索到其意义的时候,好歹是活着的。如果说企图通过溯及探索到的生存的意义,将这种生存的两重性统一起来这种愿望,就是我们的实体,那么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不断出现在眼前的这种统一的幻觉,或者只不过是以一种试图溯及不该溯及的生存意义中产生的生存的统一的幻觉。
——对悦子来说,这种意义上的所谓“生存的意义”,是毫无缘分的庞然大物。在悦子身上萌生的、意料不到的、奇特的、植物般的“生存的意义”,就是她严格区别想像力和幻觉的判断,毋宁说这是属于想像力的范畴的东西,而想像力对悦子来说,是受过良好训练的危险,是完全忠实于目的地和到达时间的冒险飞行。她具有这样一种才能,即宛如乞丐的灵巧的指头,可以把自己衣服上的虱子一只不漏地掐死一样的才能,这种才能直接驱使她的想像力,去蓖集促使她不考虑生存无意义的所有资料——就是说,尽管她不考虑生存无意义是有根据的,而这根据就是这所有资料使她的生存变得无意义一悦子为此,表面上多少也流露出了希望,精心地把所有欺骗的事物完全消灭。这种想像力如同法警会把希望推翻,在它后面贴上封条,再加盖封印。不可能再有超过它的热情。因为这人世间的热情,只有通过希望才能被腐蚀。
至此,悦子的本能类似猎人的本能。偶尔看到野兔的白尾巴在远方的小草丛中晃动,她的奸智立即变得敏锐,全身血液奇怪地沸腾起来,筋肉跃动,神经组织紧张得像一支疾飞的箭被捆绑着一样。在没有这种生存意义的悠闲的日月里,乍看犹如变成另一个人的狩猎者,送走怠惰的日日夜夜。他除了在炉外打盹以外,别无所求。
对某些人来说,生存确是很容易的。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是很困难的。对于比种族歧视更甚的这种不公平,悦子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抵触。
她想:肯定是容易的好。为什么呢?因为生存容易的人,不会把容易作为生存上的辩解。可是,生存困难的人,会马上把困难作为生存上的分辩。因为生存困难这类事,是没有什么可自豪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生存中发现一切困难的能力,这种能力也许会有益于使我们像普通人一样生存得容易些。为什么呢?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没有这种能力,生存就会完全变成不困难、也不容易的、滑溜溜的、没有脚蹬的真空球。尽管这种能力是阻碍那样看待生存的能力,是决不那样看待生存的、属于容易生存人种的、不知保留的能力。但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能力,它只不过是日常的必需品罢了。糊弄人生的秤秆,过分地假造分量的人,将来在地狱里是要受到惩罚的。何必那样弄虚作假?生存犹如衣裳一样,是不会被意识到分量的。穿外套而觉得肩膀发板的,是病人。我所以必须穿比别人沉重的衣裳,只是出于偶然,因为我的精神是在雪国产生,因为我住在那里的缘故。对我来说,生存的困难只不过是护卫我的铠甲而已。
……她的生存的意义,就是不再使她感到明天、明后天、一切未来都是沉重的负担。这种沉重的负担,本身虽然没有改变,但重心的一些微妙的转移,使悦子能够轻松地面向未来。是不是由于有希望了呢?决不是的……悦子终日监视着三郎和美代的行动。他们会不会在某处的树荫下亲吻呢?他们会不会在深夜远离的寝室与寝室之间拉着什么线索呢?……明知这种发现只能折磨她,但事情的不确定给她带来的痛苦会比这更多,因此悦子下定决心,为了寻找这两人相恋的证据,要敢于采取任何卑劣的行动。仅从结果来看,她的热情令人生畏地确实地证明:人为了折磨自己,可以倾注的热情是无限的。正因为丧失了希望,才能倾注如此的热情。它是人类存在的表现形式,也许这种形式不管是流线型还是穹窿形,都是某种存在形式的忠实模型。所谓热情,就是一种形式。正因为如此,它才能成为一种媒介体,使人的生命十全十美地发挥到那种程度。
没有人发现悦子的目光在监视着这两人。毋宁说,悦子的举止显得比平时还沉着。
这期间,悦子也像以往弥吉所做的那样,趁三郎和美代不在的时候,检查了他们的房间。没有发现任何的证据。他们两人不属于记日记之类的人种。他们没有书写情书的能力,肯定也不会懂得优美的合谋,要把爱一刻一刻地留在记忆里,以作纪念;也不会懂得现在早该关心以追忆的美,来表现爱的合谋。他们役有留下任何纪念和任何证据,只有两人在场的时候,眼与眼对视,手与手、嘴唇与嘴唇、胸脯与胸脯…尔后,说不一定还有那个地方与那个地方……啊!多么容易啊!多么直截了当的美丽而抽象的行动啊!不要语言,也不要意义。那种姿态那种行动,犹如参赛运动员是为了投标枪而采取的姿势,是为了单纯的目的而采取必要的姿势,这就足够了…所有的这些行为,都是遵循着多么单纯的、抽象的、美丽的线条而进行的啊!这种行为,能留下什么证据呢?如同瞬间掠讨原野的燕子那样的行为悦子的梦想,屡屡自由驰骋,在她仿佛坐在宇宙的黑暗中的惟一一只大幅度摇摆的美丽摇篮里的一瞬间,它甚至驰骋到了正在猛烈摇晃着这只摇篮的闪闪发光的喷泉的水柱上。
在美代的房间里,悦子所看到的东西,有镶赛璐璐的廉价手镜、红色的梳子、廉价的雪花膏、薄荷软膏,只有一件带箭翎状花纹的外出用秩父丝绸衫,皱巴巴的腰带、崭新的和服内裙、仲夏穿的不合身的连衣裙及衬裙(夏天里,美代就是靠穿着这仅有的两件衣服,满不在乎地上街购物),还有每页都打卷儿而且肮脏得简直像纸花般的旧妇女杂志、农村朋友寄来的哀诉信…此外,几乎在每件东西上都粘着一两根红褐色的脱发。
悦子在三郎的房间里所看到的东西,只是更为单纯的部分生活用品而已。
悦子心想:难道他们两人赶在我探索之前,就先做好了用心周到的布置了吗?抑或是从谦辅那里借来阅读的爱。伦坡某小说所描写的那样,“被盗窃的信”明明插在最容易看见的信插里,反而从我的过于仔细的搜寻下漏过了?
……悦子刚从三郎的房间里出来。恰巧遇见了从走廊上往这边走过来的弥吉。这房间坐落在走廊的尽头。弥吉若不是到这房间里来,是没有理由从这走廊上走过来的。
“原来是你在这儿啊!”弥吉说。
“嗯。”
悦子应了一声,但她无意辩解。于是,两人折回弥吉的房间时,尽管走廊并不太狭窄,可老人的身体总是笨拙地碰在悦子身上,恍如母亲牵着磨人的孩子一边走一边不由地碰撞一样。
两人在房间里平静下来以后,弥吉问道:“你到那小子的房间干什么?”
“去看日记呗。”
弥吉不明显地动了动嘴巴,就这样不言语了。
十月十日是这邻近几个村庄的秋祭节日。三郎应青年团的年轻人的邀请,日落前做了准备就出门了。祭日人声杂沓,携带幼儿上街是危险的。于是,为了不让想看热闹的信子和夏雄出门,浅子便同意和孩子一起留守家中。晚饭后,弥吉、悦子和谦辅夫妇带着美代,赶到村社去看村里的祭祀。
黄昏时分,远近早已传来了大鼓的咚咚声,夹杂着像是呼唤声叉像是歌声,随风送了过来。这些流贯在黑夜的田园的叫唤,这些犹如在森林里相互呼应的夜鸟和走兽的歌一般的叫唤,没有打乱夜的宁静。毋宁说,还起到了加深宁静的作用。纵令此地距大都市不太远,可农村的夜晚竟是如此的深沉。只闻虫声稀稀,彼伏此起。
谦辅和千惠子做好了出去观察祭祀的准备后,一度把二楼的窗户全部敞开,倾听四方传来的大鼓声。那多半是车站前的八幡宫的大鼓声。显然是即将前往村社的人们敲打的大鼓声。大概是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孩子们在邻村村公所前轮番敲打的大鼓声。这声音最稚嫩,且断断续续。
尽管这对夫妇这样兴致地争着猜测,可是一旦意见分歧,就又开始争吵,这种勃勃生机,简直使人觉得他们这不是在演戏吗?他们的对话使人不觉得,这是一个三十八岁和一个三十七岁的夫妇间的对话。
“不,那是冈町的方向。是车站前的八幡宫的大鼓声。”
“你也够逞犟的。在这儿住了六年,连车站的方位都闹不清?”
“那么,请你把指南针和地图拿来。”
“这儿可没有这些玩意儿呀,太太。”
“我是太太,你却只是个当家呀。”
“那敢情是哕。尽管只是个当家人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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