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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3页)

一早上起来,正是陈家沟子最热闹的时候,河面上桅杆林立,渔船一艘挨着一艘,渔民们顺着跳板一筐筐往下抬海货,街市上人声鼎沸,一派繁忙景象。混混儿们进了鱼市横冲直撞,惊得人们纷纷往两边躲,同时也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二哥,这帮人要干嘛呀?打哪儿来的?这是跟谁呀?”“哎哟!这不就昨天那几位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你看这阵势,准是去老孙家闹砸儿!”“好嘛,这热闹咱可得瞧瞧,今儿个没白来,赶上这拨了!”“哎哎哎,我说咱可得留神啊,看个热闹再把脑袋开了瓢儿,那多不值当的。”“那咱不去了?”“不去?那比脑袋开瓢儿还难受呢!走走走,跟着他们!”

一伙人风风火火杀到老孙家鱼铺门前,别看混混儿不多,跟来看热闹的可不少,犹如乌云压境,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都快挤成虾酱了。

姜小沫有备而来,孙家九虎也没闲着,混混儿们刚进鱼市,他们就听着信儿了,一个个手持棍棒,抖擞精神守在门口。老二孙双禄,外号“二王八”,挺身出来应对,圆睁一对绿豆眼,指着姜小沫的鼻子厉声喝骂:“你他妈活腻了!昨天放你一马,今天还敢来送死?”姜小沫不急不躁:“你说对了,姜爷就是送死来的。”当即扔下铁锨,叉着腰扫了一眼孙家九虎,从容不迫地说道:“今天我这百十来斤撂给你们老孙家了,如若你们当场打死我,受累挖个坑埋了我,要么拿刀剁巴剁巴,扔在案板子上卖肉,给过来过往的各位尝个鲜。”随后给在场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顺着大街躺倒在老孙家鱼铺门前讨打。混混儿挨打不能乱躺,得按规矩来,他跟哪家较劲,就横躺在他家买卖字号的大门口,谁也别出、谁也别进,这叫“拦门躺”,为的是告诉别人——您有天大的事,暂且在边上候着,要不然从这位爷的身上跨过去!要真跨那您可就惹祸了,您这腿只要在他身上一迈,那等于让他受了侮辱,这位也就放过买卖家,跟您来了。

姜小沫侧身躺在地上,双手护住头脸,双腿一夹叠成剪刀,挡好了命根子,扯开嗓子叫号:“哥儿几个别渗着了,你们手上那家伙又不是纸糊的,尽管往姜爷身上招呼吧!”孙家九虎在鱼市上横行霸道惯了,能让一个没名没号的小混混儿叫呲了吗?孙老大围着姜小沫转了一圈,猫下腰来问道:“怎么着爷们儿,你今天卖定了是吗?”姜小沫嘴角子一撇:“卖是肯定,就看你敢不敢买!”孙老大轻蔑地一笑:“嘿,家雀落煤堆,你是腿黑嘴也黑啊!我给你留着面子,你拿我当臭鞋垫子是吗?实话告诉你,只要是你敢卖,就没我不敢买的!”当下高呼一声:“兄弟们,给我招呼着!”不等话音落地,老孙家那哥儿几个的铁棒木棍已经砸到了,照着姜小沫叮咣五六下了黑手。

老孙家兄弟九人,二王八脾气最暴,手持一根大秤杆子,抡圆了砸在姜小沫的迎面骨上。那位说,秤杆子砸一下能怎么着?这可不是一般的秤杆子,鱼市上给鱼筐过秤,全用五六尺长的大秤,实轴的木头杆子鸭蛋粗细,得让两个人抬着,穿过秤提子,蹲马步上肩膀,将鱼筐抬离地面,才能扒拉大秤砣称出斤两。二王八手里的秤杆子是老榆木,传了三辈儿半,乌黑油亮,比铁棍子还硬,两头儿还包着铜箍。只砸了一下,耳听“咔吧”一声脆响,姜小沫的小腿立时撅了过去,白森森的骨头茬儿呲出来,捅破了裤腿,鲜血淌了一地。有胆小的看得头皮直发麻。那哥儿几个也是痛下狠手,一棍子一棒子地往姜小沫身上招呼,撒着狠、裹着毒,不留半点儿情面,只要姜小沫一缩一躲,或是喊出“哎呀”二字,那就栽了跟头,不仅白挨一顿打,落一身伤,还得自己爬出陈家沟子,下半辈子再也吃不成混混儿这碗饭了。

再看姜小沫,眉头也没皱上一皱,硬生生扛着,居然还哼出一段板子调:“哎!各位各位,鱼市人来往,我小沫刚到场,不为干别的,专把孙家访!”旁边傻哥哥也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拿死签如同家常便饭,一抹脸上的大鼻涕,傻里傻气地搭着下茬儿:“找他们家干嘛?”姜小沫哈哈一笑:“您老别心急,您老站稳当,听我给您老,仔细说端详,孙家哥儿几个,在鱼市上有一号……”众混混儿起哄道:“嗨!再牛掰不也是卖鱼的吗?”姜小沫一点头:“对啊!姜爷我好奇啊,不买他的账,大老远来找他们,帮我解解痒,我两年没洗澡啊,没去过洗澡堂,浑身上下太刺挠,得让人帮忙!”混混儿们鸡一嘴鸭一嘴地嚷嚷:“好嘛,您算找对人了!”看热闹的一片哗然。混混儿都属人来疯,人越多越豁得出去。姜小沫身上挨着打,嘴里不闲着,问孙家兄弟:“哎——我说哥儿几个,你们是真没劲儿?还是睡觉没盖被,半夜着了凉?怎么下手这么轻,一点儿不解痒呢?你们使点儿劲,给我伺候舒坦了,我肯定有重赏!”傻哥哥咧着大嘴笑道:“您赏赏……赏他们嘛?”姜小沫不慌不忙,歪词儿他可有的是:“我赏他们有名有分,都给我当儿子,一会儿我就去他们家,去接他们娘,天黑之后钻被窝,我俩就入洞房,嘎吱嘎吱晃床板,折腾到天亮,哈哈哈——”一众混混儿捧腹大笑:“行行行,这话到头儿了!”

围观看热闹的也乐坏了,纷纷在旁议论:“哎哟二哥,咱可算来着了,打把式卖艺哪有这个过瘾啊!”“可不是嘛!看这个还不用花钱。”“琢磨嘛呢?花多少钱您也看不着啊!”孙家兄弟越听越窝火,下手也更狠了。姜小沫既然是来讨打卖味儿的,自然做足了准备,只管护住了要害,胳膊、大腿全舍给你们了,还得故意拱对方的火儿,打得越狠骂得越狠。

转眼间,姜小沫已被打得皮开肉绽、骨断筋折,他突然高叫一声:“哥儿几个住手!”他这一嗓子,甭管孙家九虎,还是一众混混儿,以及在场看热闹的,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大吃一惊:“嘛意思?这是要呲了?含糊了?”“半掺子叫停,那可是前功尽弃,这顿打等于白挨!”

只见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的姜小沫,在众目睽睽之下,暗自咬住了后槽牙,腰背使劲,犹如一尾肉案上的活鱼,“扑棱”一下翻过还没挨上打的半扇身子,仍是挑眉虚眼一脸轻蔑,嘴角子往上翘着,抱头夹裆缩成个元宝壳,招呼孙家九虎:“来来来,接着伺候你姜爷吧!”这一下围观的人们可是真服了,半边胳膊腿都打碎了,居然还能自己翻身,这个主儿可比孙家九虎豪横多了,这真叫“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治”。

孙家九虎的脸都憋得通红,跟刚煮熟的大螃蟹壳一样,紧紧攥着棍棒,琢磨着往哪儿下手合适。姜小沫嘴上不依不饶,又开腔了:“哎我说,你们是管儿痨呢,还是早起没吃饭?可惜了五大三粗这块头儿,还没个娘们儿强!拿你爹我当荒地了,你妈一锄一镐地耪,老少爷们儿都瞧着呢,你们可别怯场!”看热闹的齐声跟着接下茬儿:“对!你们别怯场!”

孙家九虎恼羞成怒,咬着牙撒着狠儿,九个人八条棍棒一根秤杆子,此起彼伏地往姜小沫身上抡。姜小沫眼皮子都不眨,阴阳怪气地骂孙家老二:“你妈妈的,你叫二王八?谁给你起的名儿?看意思你媳妇儿没少跟人搞瞎扒呀!你说你有多点儿背,当个王八还是双盖儿的!”又喊了声孙老大:“你也够口儿了,你娘们儿偷汉子,你还给打灯笼,一嘴客气话,给插杆儿的进贡送年画!”姜小沫一言一句,无异于往孙家九虎心窝子上戳刀子,孙家九虎气炸连肝肺、锉碎了口中牙,下手一下比一下狠,开始还能听到“咔嚓咔嚓”的断骨声,渐渐只有“扑嗤扑嗤”的响动了,姜小沫的身子都被打酥了。孙家九虎虽然不是混混儿,毕竟也在九河下梢土生土长,多少懂得天津卫的规矩,心里头如同明镜一般,姜小沫再怎么勾他们的火,也不能直接往这个混混儿后心或者脑袋上砸,一旦惹上人命官司,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买卖甭想干了,鱼铺都得赔进去,说不定还得给他抵偿对命,所以顶多只能往胳膊大腿上招呼。姜小沫的四肢已经变形了,血肉模糊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好像不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即便如此,他也没停嘴,兀自嘻嘻哈哈骂不绝口,越骂越花哨,不带重样的。围观的老百姓拿打人当戏看,争着给姜小沫叫好儿,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孙家九虎打下去的势头渐弱,眼神里的杀气变成了怯意,与其说手上没劲儿,不如说心里头了,无论姜小沫再怎么骂,他们也不敢打了。正收不了场的节骨眼儿上,人群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差不多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场买卖没有丢人现眼的,见好就收吧!”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这话不单救了姜小沫,更是给了孙家九虎一个大大的台阶,有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觉得有人搅了好戏:“谁他妈吃饱了撑的?好死不死的来管这个闲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圈外来了一位老者,树皮般皴皱的脸上神色凛然,两手分开众人,走到姜小沫近前。姜小沫还剩下一口气,抬眼皮看了看来人,心里头立马有底了。你道来者是谁?正是青龙帮元老、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姜小沫的后戳——顾赟顾三爷!

顾三爷怎么来得这么巧呢?其实爷儿俩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然商量妥了。顾三爷善于识人,他瞧得出来,姜小沫是初生牛犊敢切敢拉,不过开逛讨打非同儿戏,一旦卖派出去,火候差不多了,就得有人出来叫停,否则真能打出人命。混混儿虽然愍不畏死,可也不是为了送命去的。顾三爷当时跟姜小沫交了底,时日也定准了,姜小沫这才有恃无恐。顾三爷赶在裉节儿上出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因为这个时候,姜小沫的风头出尽,但还没让人打死,而孙家九虎的气要泄没泄,他再不出来,万一出点儿岔子,哪只老虎没搂住劲,一棍子下去,说不定就断送了姜小沫的残生。

孙家哥儿几个见有人出来拦事,正好顺水推舟,一同收住了棍棒。顾三爷冲孙老大一拱手,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姜小沫:“这位爷不哼不哈,够杠儿了!你们兄弟也累了,该住手了,总不至于打出人命!”二王八脾气最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别人越劝他越来劲,不服不忿地嚷嚷道:“甭他妈来这套,二爷我不信那份邪,打出人命我兜着!”说话抡开秤杆子还要接着打。顾三爷的脸“刷拉”一下掉了下来,点指二王八:“你给我住手!天津卫的行帮各派,哪一路没有规矩方圆?你要是不懂规矩,我就舍下这张老脸,陪你比画比画!”孙老大在他们兄弟九人当中心眼儿最多,眨巴眨巴眼,伸手拽住二王八,试探着问道:“老爷子,未请教您是哪位?”

不等老头儿自己开口,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人搭腔了:“有眼不识泰山啊!这是青龙帮元老、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瓢把子——顾三爷!”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丁大头,他也跟着顾三爷来到了鱼市。他的话一出口,如同当场点着了一个大麻雷子——炸了营了!看热闹的人们齐声鼓噪:“嚯喔!居然惊动三爷了?三爷您快给他们捋捋吧,您老可是袍带混混儿!”

顾三爷两手抱拳举过头顶,冲众人作了个揖:“抬爱,抬爱!”孙家九虎也听过顾三爷的名号,知道这位爷是了事的大拿,黑白两道、官私两面上的势力都不小,再不收手可真是找不自在了。孙老大见风使舵,干脆卖顾三爷一个人情:“您都张嘴了,我们弟兄怎么能不给三爷您的面子?且留这小子一条活命,好让他今后报答您的恩德!”当即招呼几个兄弟,扭身往鱼铺里走。顾三爷叫住他们:“哥儿几个且慢!”孙老大转头来问:“三爷,您老还有话说?”顾三爷板着脸说:“就这么走了?”孙老大奇道:“那依您的意思呢?”顾三爷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们把人打个半死,就这么撂大街上,没个交代吗?”孙老大莫名其妙:“是他自己在我门前讨打,谁也没请他,挨了打不是活该吗?倒让您老说说,恁么才叫有个交代?”顾三爷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拔高调门儿说道:“好!既然你们不懂规矩,我就倚老卖老,给你们说说这个茬口儿怎么接!他在你们家门口挨了打,这就是一场买卖,他叠了为卖,你打了他为买。咱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办事得有规矩,讲究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他咬住了牙,一没哼二没哈,你们又不敢打死他,那就算尿海了。尿海了怎么办?规规矩矩给他拿大红被子裹身,放在箩筐里抬着送回家去,还得掏钱给他治伤买药。从今往后,只要你们家的买卖还没倒,就得每天给他送两吊钱,风雨无阻,分文不少,直到你的买卖倒了,或是他咽气为止。你们做得严丝合缝,人人都得挑大拇指,如若扔着他不管不问,这个不懂规矩的名声,你们可背不起。哥儿几个自己掂量掂量,你们今后还想不想在鱼市上做买卖了?”

顾三爷口若悬河振振有词,嗓门不高却掷地有声,一众看热闹的也来劲了,紧着在一旁吵吵嚷嚷地起哄:“三爷说得在理!看这意思这位光棍不死也得残了,要么上衙门打人命官司去,要么按规矩来!”

孙老大可不傻,脑子里一直转个不停。比如说自己打了人,对方只挨打不还手,官府追究下来,到衙门口三头对案,问我为什么打人,那我怎么答?说他横躺在我的海货店门口讹钱?县太爷准得说:“讹钱你可以不给啊!咱天津城又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有人上门耍无赖,你为什么不报官呢?眼下你把人打了,还动了家伙,这叫持械行凶、当众伤人,肯定是你不对。再说了,陈家沟子那么多鱼铺海货店,他怎么不躺别人家门口呢?是不是因为你欺行霸市缺斤短两?”所以还是那句老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到县衙打官司没钱行吗?你给少了人家看得上吗?今天掏钱买通了县太爷,明天再有别的混混儿捣乱怎么办?你再去告状,那还得再掏钱,有头一次便有二一次,衙门口也得把你当成摇钱树。你还不能只花钱打点县太爷,召房师爷、书童、二爷、三班六快的各位公人,外带看门扫地烧火做饭的,上上下下三四十号,哪一个不得孝敬到了?所以说“衙门的钱,下水的船”,去得快极了。你有打点衙门口的钱,倒不如破财免灾,打发了混混儿。反正人也打了,气也出了,又没在鱼市上丢了面子,一天给秉合鱼锅伙一两吊钱,只当少卖一筐螃蟹,如若有别的混混儿来讹钱,他们还能替你挡着。

孙老大一来惹不起顾三爷,二来也怕犯了众怒,赶紧点头:“好好好!三爷,有您老给他托屉,我们无话可说,全按您的意思办!”二王八仍不服气,梗着脖子还要往上冲,被他大哥一个脖溜儿抽了回去。孙老大不敢怠慢,立刻吩咐身后的兄弟:“老三、老六,你们快把小七娶媳妇儿用的大红缎子被拿来。老四、老五,你们俩找个大箩筐去!”当大哥的发话了,孙家那哥儿几个也彻底没脾气了,垂头丧气进了鱼铺,拿来大红被子和箩筐,众人七手八脚,有抱脑袋的、有托屁股的、有搭脚丫子的,把躺在地上的姜小沫放入箩筐。

此时的姜小沫,嘴角虽还挂着一丝冷笑,但那上人见喜的脸上,颜色已如死灰一般,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子,这是疼得,躺在地上还可以撑一阵子,这一抬一放,疼得犹如五马分身,险些背过气去,但是耍光棍的不能带出惨相,仍得装作满不在乎,拧着眉撇着嘴,眼珠子乱转悠,绝没有“哼哈”二字。围观众人连连赞叹:“是条光棍,天津卫又出了一位人物字号!打从今儿个起,陈家沟子鱼市又有主儿了!”

孙家九虎抬上铺了软垫的箩筐,盖着大红缎子被的姜小沫躺在里头,傻哥哥等一众混混儿腆胸叠肚,心满意足地跟着,身后还簇拥着一大拨意犹未尽的看客,浩浩荡荡直奔秉合鱼锅伙大寨。箩筐中的姜小沫虽已不成人形,却有一种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的感觉,让他轻飘飘、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其实是疼昏了。当他转醒过来,吃力地撩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秉合鱼锅伙的大炕上,边上坐着顾三爷,一旁站着丁大头、傻哥哥和几个小混混儿,一帮人齐刷刷地盯着他。姜小沫欠了欠身子,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却分不清到底哪儿疼,骨头缝里都觉得不自在,肠子肚子搅和成一堆儿了,错位似的拧着劲儿,胳膊大腿脚趾没有一处听使唤的,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却又疼得要命。丁大头关切地说道:“爷们儿再忍忍,已经去请郎中了。”傻哥哥拎起一个布褡裢,冲着姜小沫晃了几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丁大头说:“这是孙老大留下的钱,给你瞧伤的,今天你这面子可挣足了!”姜小沫苦笑一下,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家常便饭吗……”下面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牙不够用的——说话就得张嘴,张嘴浑身就疼,必须咬着牙减缓痛楚。

在众人的期盼之下,正骨郎中薛广生提着药匣子进了门。这位郎中人称“薛神医”,祖辈就是行医的,又跟教会的西洋医生学过几年,不仅会动手术,还有一手接骨疗伤的绝活,只凭手摸,即可查知伤势,什么地方折了几块骨头,折到什么程度,两手隔着肉,能把折断的骨头对上,敷上药,圈竹篦,系绷带,再给几粒药丸子,伤者愈后不留残疾,阴天下雨也不觉痛痒。别人不乐意给混混儿治伤,他却是医者仁心,甭管什么嘎杂子琉璃球、大寨主二当家,有求必应。天津卫的混混儿不给谁的面子,也不敢得罪这位薛神医,治伤的时候稍微留一手儿,保准让你后半辈子连炕都下不来。

薛神医按部就班地给姜小沫号脉、正骨,严丝合缝都对齐了,再把他的四肢用竹片子通通固定住,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手,擦擦额头冒出的汗水,接过丁大头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挑着大拇指称赞:“罢了!真得说是一条好汉!浑身上下没有囫囵个儿的地方了,一根骨头断成几截,接骨时愣是一声不吭,我可是开眼了,佩服!佩服!”

薛神医留下二十粒药丸子和几袋洗药,嘱咐众人仔细看顾姜小沫,转身离了锅伙。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姜小沫醒了,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三爷!”顾三爷凑近问道:“怎么样了小沫?”姜小沫一笑,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三爷,我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卖这一把,够得上光棍调吗?”三爷说:“其实我还一直担心,怕你提不住气,行!是咱爷们儿货!接下来你想怎么着?”姜小沫恳切地说道:“三爷,等我缓几天,我让兄弟们抬着我在鱼市上走走绺儿,让那些发货收货的瞧瞧,我姜小沫还能招摇过市,谁打算在陈家沟子抢尖拔份,他得先过了我这一关!如此一来,咱们锅伙才能彻底把持住鱼市的买卖!”顾三爷点头道:“趁热打铁也是好事,让那些干鱼行的彻底服帖了,你才能站稳脚跟。我先回去,等锅伙真正立起个儿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姜小沫心里头一清二楚,顾三爷替自己在背后戳着,那可不是白戳的,等秉合鱼锅伙把持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码头上装鱼卸鱼的活儿,都得交给青龙帮的兄弟。无论如何,他也得感激人家顾三爷,这是人家赏的饭碗。当时已经是半夜了,顾三爷还得回去。傻哥哥架着双拐,跟一众混混儿送出大门,由丁大头护送三爷回家。

姜小沫这一场开逛卖味儿,可谓“睡觉不盖屁股——露了大脸”,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诧异于一个岁数不大、籍籍无名的混混儿,居然会如此硬气,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经过这一把卖派,秉合鱼锅伙彻底立住了脚,鱼市上各家各户的掌柜伙计,见了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无不卑躬顺从。孙家九虎也老实了,说到底还是讲买讲卖的生意人,不认栽往后吃什么去?经此一事,不仅降住了陈家沟子鱼市的大小买卖家,众混混儿对姜小沫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死心塌地跟着他混了。

仗着年轻力壮,药也用得对路,姜小沫伤势恢复得不错,将养了百十来天,已经可以让人扶着坐起来了。之前一直躺在炕上,别的混混儿想伺候他,傻哥哥不让,自己拖着残腿给姜小沫崴屎崴尿,端水喂饭,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今能动弹了,姜小沫就让兄弟们抬着他出去转转。这天清早,各家鱼铺的伙计们正有条不紊地落门板、摆鱼槽、涮木桶,但见混混儿们抬着一把硬木太师椅,两侧各绑着一根杠子,四个人两前两后地抬着,走起来颤颤悠悠。鱼铺伙计们觉得新鲜,再一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立时惊呼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谱儿,原来是姜爷!”姜小沫架着胳膊支棱着腿,只有脖子以上能活动,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插科打诨:“我都这样了,老少爷们儿还能认得出来?看这意思,我化成灰儿也带着鱼市上的腥味儿啊,哈哈哈哈!”

鱼市上的人们无不咋舌,这位爷让孙家九虎打成什么样了,浑身上下打着夹板、缠满了绷带,仍自谈笑风生,天津卫开埠以来几个名号最响的大混混儿也不过如此,谁见了心里不得打怵?鱼铺的买卖家起早贪黑,无非是为了谋一口吃食,犯不着跟不要命的混混儿戗着茬儿,人家光脚的可不怕你穿鞋的。孙家九虎自打与姜小沫交恶以来,的确安分了许多,不敢再欺行霸市了,每天盘完账,一定差人给秉合鱼锅伙送去两吊铜钱,那是他们必给的“挂钱”,又叫“毛钿”,另外还给了姜小沫一大笔银两,这是疗伤抓药的费用。而当姜小沫再次被人抬着从孙家鱼铺门前经过时,应了那句话了——不打不相识,一向浑横不讲理的二王八头一个迎出来,赔着笑脸奉上一碗热茶,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姜爷”!

自此之后,秉合鱼锅伙“招兵买马”,当年被洋人打散的老弟兄们陆续回来了不少,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愣头青,一个带俩,俩带四个,聚集了百余号人。混混儿们在河边设了一座“秤房”,不过是一个破茅草棚,可是“庙小神灵大”,前来贩鱼的船户,一律在此停船过秤定价,而且是一口价,说多少钱收就多少钱收。不过姜小沫的心不黑,秤也不黑,够锅伙里的弟兄们吃喝即可,从不多拿多占。鱼铺海货店的商户全老实了,再没人敢当出头的椽子、刀下的肉。陈家沟子鱼市在秉合鱼锅伙的把持之下,反而是风生水起、成交两旺,有几处闲置多年的铺面也相继赁了出去。

按天津卫混混儿的规矩,立了锅伙,占了地盘,便要“开贺”——找一家饭庄子宴请四城两角的混混儿,为的是昭告天下。姜小沫一举拿下陈家沟子的地盘,恢复了秉合鱼锅伙的旗号,这在混混儿当中堪称十年一遇的头等大事。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七十二沽九河下梢、城里城外上角下角,有头有脸的混混儿全请到了,定在十月十五下元节这一天,在天津卫最大的饭庄子——侯家后归贾胡同“义合成”大摆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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