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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彼此见过礼,虞仲素满面凝重,沉声道:“于情于理,我们几家,都应先至慰问,去之年纪尚轻,许多事怕应付不来,”他仰面瞧了瞧成府那已换上的两盏大白灯笼正在风中摇曳不定,幽幽叹气,“也再见伯渊最后一眼罢。”
说罢亲自提袍上了台阶,对早在一旁相候的成府总管福伯道:“先去通传一声。”这几人福伯自然悉数识得,却仍是睁着朦胧的泪眼辨了辨,才颓丧答道:“请几位稍候片刻。”说着牵袖按了按眼角,吩咐家仆道,“去告知小公子,就说大司徒、大尚书、仆射、散骑常侍皆来了家里。”
顾曙默默一笑,成府的大总管传闻已是眼花耳聋,老朽不堪,此刻观得,倒清明得很,可见这成府上下,惯于揣明白装糊涂者,比比皆是,他陡然思及此点,收住心神,立于成家院门打开的宅邸入口处,透过黑暗中浮漾的灯光,定定往里看了。
第240章
灵堂已粗粗搭起,成府上下繁而不乱,一如当日太傅殡葬。
预备丧服等一干事,皆由杳娘一手布置,于制,成去之等人属齐衰不杖期,他此刻只是着简单素服,在等杳娘制好齐衰。听得家丁来报,神情举止间并未见异样处,也未借故推辞,先问赵器:
“杳娘开始为阿兄净身了?”
赵器应了声“是”,一旁下人却止不住想要偷偷打量成去之,不过几载,由斩衰至齐衰,怎不教人伤怀?现下大公子不幸离世,带给成府的惊惶远甚当日太傅病故之时,至于小公子要如何从兄长肩上接过重担,盖因小公子年岁实尚青春,让人不能不多层担忧,然只要细细回想当日太傅会葬一事,小公子之冷静镇定颇有其兄之风,日后他那一双眼睛,未必就识不清成府足下的路程。
“将客人请至正房。”成去之揩去眼中清泪,缓缓吩咐,赵器身子微微一抖,领命去了,成去之揉了揉双目,疾步往正房赶来,见杳娘正为尸身牵来白布覆上,朝她略略点头,杳娘会意,默默退出这才命人将虞书倩桃符请进来。
等虞书倩母子跪在一侧往那长明灯中低幽啜泣添加纸钱时,大司徒几人也来到门前,于帘外先默默见礼,方由赵器打帘恭请鱼贯而入。
成氏族人皆留外安顿各样事务,室内独见成去之及虞书倩母子,一时彼此碰了碰目光,相对无言,虽是几人主动来探看,大司徒等却未主动言谈,唯上前揉了揉虞书倩肩头,抚慰之意尽在这一动作起落间,稚嫩的声音忽响起打破这一片死寂:
“母亲,他们都说伯父死了,什么是死?”
虞书倩霎时蓄满了泪,拥着桃符低声呢喃:“就是桃符再也见不到伯父了……”桃符埋首于母亲胸前,两只小手死死攥着纸钱,嘤嘤哭道:“我不要伯父死,母亲快让伯父回来吧!”
一时间只剩这孩童的凄凄哭声,大司徒深深一叹,望向成去之,轻声问道:“去之的齐衰还未制好?”成去之流泪点了点头,面上眼目已肿,两边鬓角已乱,他抬起头来,静静看了看四姓的这几位可谓最亲密的客人,遮袖拭去泪水:“去之替成家谢几位大人记挂阿兄……”说着忽匍匐于地施礼,虞仲素忙伸手将他扶起,手臂处传来清晰的颤意,以及衣袖间顷刻便沾满了这少年人的无尽涕泪,成去之再度抬起那张满是伤痛无措交织而成的败相之面时,虞仲素已道:
“去之,有应付不来之处,尽管提出来,同我们是不必心存生分的。”
成去之抓住虞仲素胳臂似是终忍不住伤心,深深垂下头去哽咽道:“世伯,家父不在了,阿兄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晚辈实不知日后要怎么过……”虞仲素摸了摸他头颅,正欲安慰,不料成去之双肩抖得越发厉害,那泪水也流的越发汹涌,一时竟不好再说什么,略略环顾左右,见这几人皆默然不语,只得任由他放纵痛哭,旁侧顾曙则不动声色审视他良久,此刻也不过微微往后动了动眼风:那一直跪着的老婢不曾抬头,唯不时牵袖按眼,前襟早湿了大块。
待成去之稍复平静,竟无半分怔忪与迟疑,望向几人问道:“大人们既来了,就再看看阿兄吧,明日小殓后,大人们再想见阿兄,只怕……”一语未了,成去之眼泪又滚滚而落,顾曙闻言,心底早突突跳起,暗暗看了一眼大司徒,虞仲素却道:
“斯人已矣,我等还是不要再去叨扰伯渊,让他安息,去之,你放心,遇刺一事,定会水落石出,还你兄长一个公道。”
“正是,去之,大司徒带我几人来,是来看看你可有难处,至于伯渊,”周云行黯然接口,风忽涌进来,吹起覆着的白布一角,竟露出一只枯黑的手来,惊的周云行不由道,“去之,伯渊他的手……”
他既突然低呼一句,几人纷纷投望过去,俱是一怔,因时令缘故,尸身四周已布满冰块,正冒着袅袅凉气,可那手突兀而显,更觉可怖,成去之却分毫不惧,呆呆走向那尸身,轻抚了下那枯手,低声道:
“阿兄病重时全身已渐溃烂,加之剑伤,治无可治,吓着大人们了么?”
眼见他说着竟欲要掀开那白布,虞书倩自一旁起身含泪拦下他动作,转脸看向几人,道:“兄长因病之故,容貌受损,还请大人们体谅。”
“璨儿可见了最后一面?”虞仲素颇为伤感地看着虞书倩道,虞书倩点了点头,不觉将那白布盖好,虞仲素微微颔首:“那便好,总归少些遗憾。”
虞书倩于是低垂眉目道:“成家遽遭变故,还请诸位大人多伸援手,以度难关。”她言辞恳切,然而姿态却绝非求人的姿态,即便是身处这紧要关头,二十余载清正贵重的教养,让当初的少女在身为人妇身为人母之后,愈加清正愈加贵重,哀而不伤,临危不惧,这样的气度,同样大可折服在场的诸位男子。
成家得这样的媳妇,正是成家之幸,顾曙默默注视着虞书倩,心头亦起涟漪,自幼相识的聪慧女童,到举止大方的少女,再到处变不惊的妇人,原来一个女子可这般成长,璨儿不再是他熟知的那个璨儿,但又分明还是那个璨儿,当初江左愿得虞书倩作新妇者不在少数,那么,眼下虞书倩恰到好处的说辞,是否让大司徒嗟悔无及?他们倘再坚持,便真的不近人情,而非表露真情,顾曙目光一动,正看见虞归尘垂下眼帘刹那间顺着睫羽阴影淌出的两行热泪,一如西风走过,他的伤痛显而易见却又如此沉默。
虚言虚辞说尽,客人再无逗留的借口,在踏出成府大门的刹那,顾曙终同虞仲素似有若无对上了目光,两人心中皆清明得不能再清明,他们当趁夏末的最后一点躁动,赶一程赴赌的路,他们谁人得胜,自迷于这锦绣铺陈的设局,凌驾于这勾心斗角的庙堂——
那便要看天意了。
是以第二日,天子方得消息,顾曙紧跟建言,云成去非既乃国之栋梁大厦,功业彪炳,天子不宜仅限于东堂发丧,更应亲临府邸以示圣主对重臣的厚爱怜惜之情。二者除却京官当具丧服行奉礼节,各大州郡刺史当遣人入京吊唁,尤以骠骑将军建立功业并州徐州两处,更应前来吊丧以示其情。三者骠骑将军其弟成去远由中枢遣人接应奔丧,路途不该有误。刺杀一事尚且可延后再查,然当下如何安慰成氏一族人心方是当务之急,天子如何在天下人前做出相应姿态方是当务之急。奏呈一出,不明内里者,自是应和,纷纷追忆起骠骑将军为政数十载的各项功绩,于死人而言,他们再不无慷慨的道理。而仆射的种种提议,无一不显骠骑将军丧葬之礼规格之高,远甚其父,远甚立国以来诸多重臣丧礼,恰彰圣主之恩隆。
天子犹自处于不可言喻的震惊之中,却仍往深处思想仆射的这番陈词,在忖度良久,群臣议毕后,准尚书仆射顾曙所奏,又下敕旨,命大鸿胪监制丧事,赐东园温明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绯练百匹,绢布各五百匹、钱百万、榖千斛以供丧事,诸所施行,皆依本朝亲王故事。又着祠部拟定谥号协助丧礼等杂务不一而足,待退朝后,天子留大司徒仆射二人于殿内,再细问当日骠骑将军遇刺及日后东堂发丧具体事宜。
待殿内独剩君臣三人,天子便也直言不讳:“朕惊闻此事,几欲心胆俱裂,实不能信,成卿于大尚书私宅养病,怎就突遇刺客?”
虞仲素道:“臣等同样惊诧,因事发时,骠骑将军身侧只有一侍妾相伴,那侍妾亦重伤昏迷不醒,除却他二人,当时情形并无人知晓,三司既已介入,还请今上耐心相候,现下如何让骠骑将军入土为安方是第一要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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