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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一叹,音落之时,已有沧桑下泪之态,把明珠僵在坐上,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只好掣裙再拜,“老爷太客气了,这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我一个山野丫头到了这里,一应吃喝不愁,穿的用的都是见也没见、听也没听过的,是我托了少爷的福呢。”
“休要这么说,有你这个媳妇,才是我们濯儿的福。”宋知濯一壁言,一壁端了盏轻呷一口,这才将眼落到宋知濯身上,“濯儿,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自然晓得你这几年受了不少苦。上次闹出那桩事儿后,我已将前事尽知,太夫人那边儿,我也教训过她了,她也已知错,我想着,家丑终究不可外扬,她该领的罚也领了,你就别怪她了,啊?”
灯影微颤,火光在二人眼中跳跃,谁也瞧不出一丝晦涩之态,“父亲放心,事情都已过去了,儿子如今也好了。况且,太夫人为这个家操持了近二十年无不尽心尽力,大概也是受了哪个下人的挑唆才做下这种糊涂事。她是长辈,又是母亲,纵然有错,我做儿子的怎么好去计较呢?”
“好、好,你这病好,倒是比从前懂事了许多,为父也甚为欣慰。”宋追惗沉缓叹后,转尔说起,“眼瞧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也成了家,倒是别把书丢了,还该依旧捡起来,等过两年,好好儿的去考个功名回来,给你二弟三弟做个表率。”
换作从前,恐怕宋知濯也不得习惯他这“慈父”之姿,但眼下,或许是晓得他伪善的面目下裹的是怎样一副豺狼野心,他反倒有些理解他这些作态了,“父亲放心,儿子必定刻苦勤勉,以待来日光耀门楣。”
“好、好。”
慨叹数声后,由丫鬟执灯引路,宋追惗自行离去。残月下,照着他坚缓的步伐,年轻挺拔的身姿融在无边的夜色中,肩上似乎背着什么、沉重不已。
不知何时,这些儿子已经与他比肩、齐平,眉眼中藏着他的影子,在这段流逝的时光中,他几乎从未抱过、甚至真正地关怀过他们。某些时刻,他也会想,这些儿子对着他,是否真的有敬有重,是否如他,“父慈子孝”只是一场精致的表演?但更多的时刻,他的心绪是被仕途功名填满的,至于门扉后头或失望、或期盼的目光,他无心顾及。
门扉前,是宋知濯久柱的身影,再后,有明珠摇曳裙边儿。她上前两步,将一只柔荑钻进他牙白银线云纹的袖中,找到他的手,并握住,“进屋去吧,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怪冷的。”
如霜月光照着他回首,那张脸上,满是落寞与辛酸酿成的一个笑,“每回见到他,我总觉得奇怪。呵…,你猜我奇怪什么?”
三朵骨里红梅在明珠头上灿烂地开着,开出一段悲切地心绪。但她只是拉着他进屋入帐,温柔地拂过他枕在裙上的发顶,听他将心中的愁苦倾来,“我母亲虽然不是死在他手里,却是因为他的漠视与放任才死在小月娘亲的手里。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冷血自私、薄情寡义,导致我们父子之间总不够亲近。但当我知道真相后,我才清楚的知道我恨他,这几年里,每天都恨他,甚至每天我都在想,我要站到比他更高更远的位置上,让他在我面前低头、忏悔。”
头上的手轻柔地拂过鬓角,宛如一层薄薄的霞影纱,兜起他跌落的一颗心,“可一见他,这恨里头,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掺杂着。想必血浓于水,莫过如此,甚至每一回,我都想当面锣对面鼓的向他问个清楚,问问他对我这个儿子、对我母亲、有没有一丁点儿打心底里的喜欢和在意。”
倏而,炭盆里“噼啪”一声,像是他的心,破碎出一条细微的裂痕。他翻过身,一双蒙了水花的眼笑意盈盈地将明珠睇住,少顷便由眼角滑出一滴温热的泪落入耳畔,“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斗帐之中,住着这样一对天涯沦落人,他们看过彼此最顽强与最脆弱的地方,亦点收过对方的残破与圆满。没有人能比明珠更懂得他这种复杂的爱与恨,看着他的泪,她骤然明白了,或许是因为骨血之中,本身就融着天然的爱,即使经年蹉跎,它也如顽疾一样存在着。
她用手指替他搵过泪痕,脸上绽放似四月的樱花儿一样和暖的笑意,“我从前同你说起我娘,你不是告诉我,想不通就不想了吗?如今我也拿这话儿来劝你,这世上想不通的事儿太多了,头一件就是这档子爱恨纠葛。你瞧万人之上的皇帝爷,不是一家子也闹得头破血流的吗,未必咱们还能强得过他去?”
尔后,她埋首而下,蹭着他的鼻尖,春风一样温柔,“你能在这里避开那些阴谋算计重新站起来,还能替自己谋划出另外的出路,怎么能是没出息呢?在我心里,你比万岁爷还威风,比诸天神佛还厉害!”
此言此句,仿若是促情浓药,下一刻,宋知濯便撑起来,在她迷懵的眼底将她反兜住,印上一吻。片刻地对视后,吻化作缠绵的丝线,流连地卷着二人缓缓沉淀入一个温柔的漩涡。
这是一张红锦鸳被变作的地网,笼着明珠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慢慢地,网将她托至一片湖上,指尖是晚间炙热黏湿的夏风,阖上的眼皮前,恍惚是一线黄昏。
他的指端与唇所能达到的每个角落,无不能掀起颤栗的山风。而当他楔上的那一刻,山风骤然卷带莲叶,摇晃菡萏,随后,伴着温柔的捭曳,她似乎渐渐沉入潮湿暖和的湖心,涟涟波纹与清荷碧叶之下,细水滑过她的每寸肌肤。一切如同一个潺潺水花的漩涡。她在坠入中发出婉转的叹息,为这寒冬夜里的仲春。
窗外,微于疏竹上,时作碎琼声1,繁玉之声下,是宋知濯细碎的浅吟,低低的,如深渊下空明的回响。他穿越在一条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幽径,这繁途上淌着汩汩的溪流,温热的东风裹着他,十几年所寻的归宿,似乎就在脚下。此刻他想,他愿意永远沉溺在这座仙宫,不必回转。
当第一缕晨曦到达这间屋子时,恍惚铜铃微响,划入清帐,卷入冷香。宋知濯已经醒来足有半个时辰之久,在这断静谧安详的时光中,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偏低了头,看着怀中熟睡的鸾凤。
她的眉黛青山、蓬卷睫畔、无不是云霞下凌波瑟瑟的一抹春池。
他爱她,莫如一位君王爱他的山河。
直到这片锦绣山河在滤帐后斑驳柔和的阳光中睁开眼,他仍是眉目含情的望着。明珠却蓦然被他盯得脸红,又回想起前夜一些混乱的片段,骤然翻转身,留给他一个妩然的肩头。
“躲什么?”宋知濯扳过她的肩,见她双手捂了脸,从指缝中弯着眼。他笑了,一如得以封侯拜相后志得意满的一个笑,“小尼姑,你就真是我的人了,烙了我的印,以后翻山越岭,也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嗡嗡的,是明珠的捂在掌下的声音,“你也是我的人。”
“这是自然,”他从锦被中抬出光洁的小臂递到她眼前,“你瞧,可不是你的印?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不论我走到哪里,线在你手里攥着呢,只要你一收,我就回来了,还在你手里。”
明珠撤下一只手往他臂上一拍,佯作愠怒,“你没完了是吧?见天拿着这事儿说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嗳,你下去,我要穿衣裳起来了。”
浅淡金粉的一方宝幄罩住浓情,浓情在宋知濯脸上具体是一抹笑,一双眼,“你穿就穿呗要我下去做什么?怎么,你害羞了?”一壁说,一壁轻掀锦被沿着绵延的曲线往下探望,却被明珠抬手打断。他又颇有些浪荡地一笑,“咱们是夫妻,这有什么可害臊的?炭都熄了,地上怪冷的,真叫我下去?”
鎏金铜盆中只剩灰白的炭与丝丝余温,烘得人喉头发痒。明珠抖荷一般的声音软软地由嗓子里囫囵滚出,“那你背过去,别瞧我,我不习惯。”
她脸上绽开一朵木芙蓉初开的笑意,将宋知濯的心全然撩上枝头。他只能听她的,拨过马尾,赤着背转过去。
眼前是触手可及的藕粉轻绡帐,恍神间,就觉得是她粉缎一样的肌肤,他伸出手掌,指端缓缓滑过那段帷幔,“好了吗?既没有个晨昏定省的,亦不用生火做饭,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呢?”
蚀骨的声音就在背后一尺,牵引着他的神魂跌宕,“不起来躺着做什么?倒把骨头都躺散了。我要起来学针线,今儿要绣一个如意头的帕子,等我绣好了,给你带着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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