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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丕不置可否,默默将脚从热水桶中抬出,一旁的侍者连忙敢上前来,为其擦拭,随后将护腿靴袜一一为元丕穿上。事毕后,元丕摆了摆手,示意侍者下去。
“呵。野兔自嫌腿长,池鳖犹烦壳硬。”门阀对皇权阉割的顶级手段竟被一个出身门阀的人批判成这样,元丕一时反倒猜不透陆昭的想法,心中先带了一丝回护之意,稍作呵斥道,“稗政切政,朝野自有公论,还轮不到你一个小辈品评优劣。”
说完也再不理陆昭,转而看向嵇氏。面对嵇氏时,元丕却换了鲜卑语,两人一问一答,陆昭与陆归听不懂,也只能摒弃凝神。随着问答,嵇氏的容色越发温和,元丕的眉宇间也多了一分亲切之感。最后元丕依旧用鲜卑语换了侍者来,而嵇氏则在其带领下拜别元丕,旋即退下。
此时元丕重新看向陆归,道:“车骑将军拨冗来此苦寒之地,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言教。”陆归和手道,“只是现下凛冬已至,灾民多有外逃,我等虽暂且救济一二,但终非治下之任,如此反倒越俎代庖,令北海公不得善誉。根据大魏律法,镇户无令不可南下,但若镇将统御南进避寒,倒无不可。北海公若有此意,与秦州提前商议,倒也便宜。”
“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元丕一手缓缓按摩着头穴,“你们要北镇拿什么换。”
老头子直刀直枪,陆归反倒不大习惯,只隐晦道:“崔逆占据京畿,南下乃生民之策,晚辈怎敢再惹乱使国事不安。若得北海侯北坐泾水河畔,即便只观日升月落,也能使大局安定。”
“哈,原来是要让老子替你们当头兵。”元丕心里自有算计,但嘴上还是不乏调侃。陆归被立为秦州刺史一事,他已经听说了,且太子勒令秦州不许参与武威之战,他也有所亦会。此计会使秦州因土地、资源、人口、军功等诸多方面积累的不满在持续高压下完成内耗。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在京畿反攻上寻求机会,在战斗的同时泻掉内部高压,并取得一个旁人难以比拟的巨大功勋。
这样一个机会,秦州需要,北镇也需要!
谢云吏制改革,官员选举已然固化,北镇官兵不得重用。京城偶有派人,也是本着捞一把就走的心态大行贪污之事,镇民、镇将都苦。羸弱老小之辈不得不在放牧耕种之余,去深山伐木,谷地采石,来供养这些官员。长此以往,六镇的人口越来越少,派来填补缺口的也大多是南方的盗贼、赌徒、奸吏之流。良民有心改变,却囿于政令和镇户的身份无法自行求生,不过苟活在壕沟之间而已。
元丕早觉得北镇爆发不过早晚的问题,不过却没想到陆氏兄妹能够运作一个这样难得的机会来解决。
元丕轻咳几声,清了清略微喑哑的嗓子:“出兵勤王,南下援亲,这些虽是本分,但经年旧事,老朽之身,犹不敢忘。”不敢忘更化改制灭掉了民族的信仰,化掉了皇族的立身之本,堵死了六镇武人的生路。“若南下夺回京畿,谢云仍任大尚书,吏制仍如前者。我倒不如在这片冻土里坐观,看看那崔谅能不能杀天杀地,血洗出一个清明的世道。”
陆归一时语噎,的确,以元丕自己的角度看,皇权已腐烂到不值得去拯救。出身武功阶层的崔谅,似乎有着更为贴近的观感。
气氛正胶着,陆昭忽然道:“崔谅虽为寒门武人,但北海公以为此人真能改变世道?门阀执政固然令北海公生厌,但形体肉骸上屠杀又何其低劣。门阀执掌数年之久,世风早已不复从前。规则已定,长安天子脚下,天下士族的跑马场。崔谅不过一外来莽夫,并无半分根基。所掌荆州与天下相较,他能有多大的势力?又有多大的资本?贺氏虽死,但卫氏、王氏、谢氏、柳氏、薛氏俱在,日益做大,职权官位由此架构而定,舆论时评亦由其笔下而生。即便崔谅上位,崛起的仍是世族。宇宙大将军侯景毁天灭地,大杀四方,江东也未见有清明之日。”
元丕反驳道:“你说崔谅不行,那老夫也可以坐定北方。镇民镇将受迫已久,自有一日会闹起来,到时候你们那些王谢高门,还不是要出钱出力来安抚北镇。”
陆昭看了看元丕十分不忿的神色,最终只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北海公,北方早无强敌,塞外荒原渺无人烟。六镇在这里闹,没有意义。”
而在长安附近闹,全是意义!
元丕忽然深吸一口气,连同垂下的双眼都睁得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反.动的暗语,奋力咳了半晌,方才长舒一口气,道:“陈年老朽了,也不知能为时局做些什么。闹,都是年轻人的事,人老好静,志趣多埋于壤啊。”
陆昭也明白元丕也是同意南下,具体的军事影响主要还是由北方镇将们来操作,他这样的老宗亲、老勋贵,活到这个地步,更在意的是对时局的影响力。只有对时局有所影响,死后才会有一份哀荣可享,子孙才会有一份政治遗惠可以立身。譬如王泽,本身所为很难说是石破天惊的功勋,但对政治时局的影响实在太大,因此哀荣颇重。老家伙这么说,是要问问自己对他会有什么样的安排。
陆昭也意会,见兄长点头示意自己拿主意,便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非讷于行,而是厚积致远。回攻京畿,便是王师,届时以勤王之功,入朝听事,自然名正言顺。北海公为家执戈,为国执言,虽不能使吏政一朝改革,但亦可以一己之身撼动朝局。太湖困于陆内,即便物产丰饶,却不惠别地。大江东流入海,来日波涛万顷,未必不是一脉之功。”
元丕闻言朗声长笑,白须微颤,一口老牙也来不及遮掩:“只叹你个小貉子生得略晚了些,要说老夫年轻时,那笔墨间也多有纵横厚朴之气。当年亦有上言,令南北边诸藩、郡府上下官员乃至于统军、戍主,施行察举推选之制,唯才是举,不论阶级。若称职,举荐者亦有所封赏,若失职,则举荐者并罪重罚。只是奏疏虽上,但先帝与今上皆不能用。”
元丕语气中半是慨然半是抱怨。陆昭却默默腹诽,你这奏疏皇帝能批才是怪事。“唯才是举,不论阶级”这话比自己说的“六镇在这里闹,没有意义”还要反.动。逼着皇帝把世族得罪个死,哪个皇帝都不能明着批啊。况且统军、戍主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军贪问题,这里头水多深,谁也说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一帮武人带着兵,会将所有的怒火倾倒在皇帝身上。
不过元丕年高至此,历经沧桑,行事也是老而弥辣,大概对此也早已明悟。
既然对南下之事已经有了共识,元丕也将要求与考量直接提了出来:“六镇南下是否为王师,也要请示都中。无论崔谅是否把持朝政,给今上上书还是有必要。行台方面的诏令,你们去弄。另外镇民冬季难活,难保不生乱事,彻底解决,六镇才能放心南下。粮草之事,你们打算出多少?”
陆归道:“今次已有一批余粮运到,或可转运泾水淳化,但秦州亦要供应京畿,具体数额也要有所探问。至于安抚镇民,晚辈会联系长安与行台尚书令,稍稍放开镇户所限,各得其便,不必再奔命于役使。”
元丕皱了皱眉,随后看向陆昭:“中书令执政,陆令倒不及王令乾纲独断。”
陆昭不意元丕还会点到自己,旋即道:“安定等郡也是初经战乱,略有余力,到底有限。六镇尽供较为困难,若只供养一二劲旅,倒是尚可。”
元丕目中精光一闪,旋即撇嘴一笑:“老子掌兵自有量度,还轮不到你置喙该供养哪家。”说完又将陆昭上下打量一遍,瞅了一眼陆昭身上因冲突而沾染的血迹,“军事安排,我自会与车骑将军商讨。你去府后换身衣服。”说完又吩咐一名鲜卑老仆道,“琅儿出嫁前有一套裘衣没有穿过,你去让人找出来。”
陆昭听闻却连忙辞谢道:“虽说衣不如新,但故衣仍需见故人,谢郎君处,终要有所交代。”
元丕
也知道今日俩人把谢家父子埋汰了个遍,遂摆摆手道:“那你自去吧,谢家小儿名刺我已命人送回,非我无礼,实在是人老眼花,厌见杂物。”
待陆昭一行人离开后,元丕方召见一名老亲将,问:“之前闹事的人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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